為《西行漫記》補充采訪
1937年那個炎熱多雨的夏天,在中國革命的圣地——延安,海倫約見了很多人,提出了成千個問題。因為要記錄的東西太多,以致她的手患上了永久性痙攣。全部采訪結(jié)束時,采訪筆記多達27本。
按照軍事科學(xué)院高級研究員鮑世修的統(tǒng)計,除了訪問毛澤東,海倫還采訪過朱德、彭德懷、徐向前、蕭克、賀龍、羅炳輝、項英、王震等十多位紅軍將領(lǐng)。在戰(zhàn)事頻仍、居無定所的歲月里,紅軍將領(lǐng)們根本沒有時間去從容地書寫或記錄些什么。海倫的采訪,恰好彌補了我軍早期高級領(lǐng)導(dǎo)人疏于筆錄的空白。
本身作為一名女性,海倫還對革命隊伍中的女性和“紅小鬼”給予了許多關(guān)注。康克清、蔡暢、丁玲與她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在她筆下也能找到很多“紅小鬼”的身影,其中一個“紅小鬼”劉熾總是纏著海倫學(xué)踢踏舞,后來劉熾成了中國著名作曲家,《我的祖國》、《風煙滾滾唱英雄》、《讓我們蕩起雙槳》等膾炙人口的曲子都出自他手。
當然,海倫始終沒忘自己此番西行的首要任務(wù)——幫埃德加做補充采訪。朱德總司令是她第一個想采訪的人。由于長期的新聞封鎖,外界對紅軍的了解極少,很多人甚至將“朱毛”當成是一個人。埃德加在保安采訪時,朱德率領(lǐng)的紅軍隊伍尚未到達陜北,這部分采訪得靠海倫替埃德加補上。
在海倫眼里,“朱總司令是個頭發(fā)灰白的50歲的老戰(zhàn)士,至少有半生歲月是在激烈的戰(zhàn)斗中度過的。在他臉上深深的皺紋中,仿佛寫下了中國沒完沒了的內(nèi)戰(zhàn)中各次戰(zhàn)役的悲慘故事。他的嘴巴老是帶著憂愁與嚴肅的表情,可是,他一笑起來,滿臉笑容,令人心醉。”
6月間,海倫托人將14本采訪筆記和她拍的20多個照片膠卷從延安帶回北平,交給埃德加,正好趕上《西行漫記》的收尾階段。有關(guān)朱德的第一手材料和11張照片及時地補充到書中。這年7月,在日軍進犯北平的隆隆炮聲中,埃德加完成了書稿,10月以《紅星照耀中國》為名在英國倫敦正式出版,并很快有了名為《西行漫記》的中譯本秘密流傳。
“所以,《西行漫記》是兩個人合作、兩次西行的產(chǎn)物?!睅缀跛醒芯俊段餍新洝返膶<叶歼@么說。
陜西省斯諾研究中心會長安危曾在海倫生前多次拜訪過她。上世紀80年代,他第一次向中國學(xué)界公開斯諾夫婦的部分往來信件,從這些信件中可以發(fā)現(xiàn),海倫在延安期間,夫婦二人鴻雁傳書,就采訪與寫作事宜始終保持著溝通。埃德加甚至給海倫出主意,教她如何采訪毛澤東:“建議你設(shè)法使莫西(毛澤東)進行哲學(xué)辯論,把它記錄下來?!焙愓辙k了。后來她始終認為,毛澤東在1937年七八月間寫的《矛盾論》、《實踐論》兩篇名著,與她所提的哲學(xué)問題有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
據(jù)說,毛澤東還曾同意與海倫合寫一本關(guān)于中國革命的小冊子。在7月4日美國獨立日那一天,他第一次與海倫就“中國革命的實質(zhì)”進行了交談。然而這本小冊子最終沒能寫成,因為“七七事變”爆發(fā)了。
海倫親眼目睹了那段特殊的時刻:“盧溝橋事變后的整個七月間,延安的氣氛充滿了疑慮。每晚,為數(shù)不多的幾臺收音機旁擠滿了心情焦急的聽眾,街頭巷尾到處是憂心忡忡的猜測。紅軍總是整裝待命,一聲令下,五分鐘就可以開赴任何前線。‘七七事變’后,紅軍枕戈待旦,求戰(zhàn)心切?!?/p>
8月11日,海倫去向毛澤東探詢消息。采訪是頭一天約定好的。
“晚上9時,細雨蒙蒙,毛主席安然坐在庭園里的一張外國式的帆布躺椅上,吸著香煙。”海倫在回憶錄里寫道,“毛澤東同我握手問候,然后退回暗處坐了下來,燃起了一縷裊裊的香煙霧,神態(tài)有如居于洞穴中的阿波羅神。他從不撩起額前蓬松烏黑的濃發(fā),也不擺弄鋼筆或鉛筆。他那雙勻稱的大手和他的語調(diào)一樣安詳?!?/p>
“你怎樣看待抗日戰(zhàn)爭的前途?”海倫問。
“非勝即敗,只有這兩種可能,怎樣才能勝利呢?我們必須鼓足勇氣,繼續(xù)戰(zhàn)斗,保持士氣。如果中國能夠?qū)嵭惺缶V領(lǐng),我們一定會勝利,不然就要亡國?!?/p>
隨后,海倫得到了一份文件,這使她成為第一位了解“抗日救國十大綱領(lǐng)”的外國記者。
一封42年后送達的主席親筆信
那次會見后不久,時局的變化天翻地覆。按國共合作協(xié)議,紅軍整編為國民革命軍第八路軍,開赴抗日前線。1937年8月22日,朱德被任命為八路軍總司令,彭德懷為副總司令。全中國的紅軍,都穿上了南京政府供給的國民黨軍服,連朱德也戴上了國民黨的軍帽。
當時的延安群情激昂,人人都想上前線,誰也不想留在后方。戰(zhàn)士們開始試槍,槍聲在小山谷里回蕩。
海倫詢問了很多人,對紅軍整編成八路軍有什么想法?!霸谖M鲋H,為了卓有成效地進行抗日戰(zhàn)爭,我們必須維護中國的統(tǒng)一?!睅缀跛腥硕歼@樣回答,包括海倫的小警衛(wèi)員。但在他身上,海倫還是看到了另一種同樣真實的情感。
8月29日,海倫在筆記本里記錄下這樣一幕:“我看見我的警衛(wèi)員,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手指撥弄著新發(fā)的國民黨軍帽,搓著那顆資產(chǎn)階級的青天白日搪瓷帽徽。毫無疑問,他正在回想那顆破爛的布紅星——他從江西戴著它經(jīng)過了長征;當它脫線后變得無法辨認時,他又用自己可愛的手指重新縫好……”
八九月間,八路軍進入前線駐防,并很快取得了平型關(guān)大捷,那是中日開戰(zhàn)以來中國軍隊第一次取得勝利,打破了日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
海倫決定去山西前線當一名戰(zhàn)地記者,但這需要征得毛澤東的同意。
后來擔任過新中國輕工部副部長的余建亭,當時正在抗大二期14隊學(xué)習,也是延安的臨時翻譯。老人至今記得,當他作為翻譯陪著海倫走進毛主席的窯洞時,主席正在吃飯,桌上除了筆墨紙硯外擺著兩個小盤子,一個是炒雞蛋,一個是炒蔬菜,數(shù)量都不多。在那次會見中,毛主席特意親筆為海倫寫了一封介紹信給時任八路軍總政治部副主任的鄧小平,囑咐鄧小平好好照顧斯諾夫人。
9月7日黎明,海倫從延安啟程奔赴前線。那是一段精疲力盡卻又精神愉快的旅行,一行人在泥濘中艱難地行進了12天,時而步行,時而騎馬。警衛(wèi)員只吃小米飯,但每天晚上都為海倫做蛋羹和瓜菜湯。所有的食物都是花錢買的。海倫注意到,戰(zhàn)士們即便只用幾分鐘老鄉(xiāng)的爐灶,也要向老鄉(xiāng)付錢?!八麄冊陔x開時總是把住處打掃得同來時一樣干凈——甚至更干凈。不管他們因為小米不夠吃而多么饑餓,也沒有人想去搶劫路旁的果園或菜園?!睂τ谶@支軍隊為什么能有戰(zhàn)斗力,海倫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遺憾的是,當海倫他們最終趕到了云陽的八路軍司令部時,最后一支部隊已于幾個小時前開拔了。只差幾個小時,海倫沒能趕上去前線的隊伍,也沒能見到鄧小平。
海倫只好打消了去前線當戰(zhàn)地記者的念頭,決定回西安。
回程路上,她最擔心那些膠卷和采訪筆記的安全,于是親手縫了一條布袋,把筆記本的硬殼都拆掉,和膠卷一起塞進袋子里,每當有危險,就把袋子圍在腰間,罩在上衣里面。
而毛主席親筆為她所寫、卻未能送達鄧小平的那封介紹信,她一直精心保存著。直到1979年中美邦交恢復(fù),鄧小平首次訪美,1月30日,華盛頓市在五月花大酒店舉行盛大歡迎酒會,包括卡特總統(tǒng)在內(nèi)的許多美國政要、國會議員、社會各界名流都應(yīng)邀出席。在那次酒會上,特意穿了一件紫紅色唐裝的海倫來到鄧小平跟前,掏出當年毛主席寫的親筆介紹信交給他,同時說了一句半開玩笑、卻包含幾許滄桑感慨的話:“鄧小平同志,您還真難見著啊!”
此時,距離毛主席為她寫這封信已經(jīng)42年。寫信的人已然不在,而傳信的人和收信的人,都已是年逾古稀?!斎?,這是后話。
1937年那個秋天,結(jié)束了紅區(qū)之行的海倫在西安登上開往北平的列車?;疖嚰磳㈤_動,一路護送她從延安到西安的小警衛(wèi)員站在車廂口最下一級臺階上,使勁低著頭,沉默不語,不讓人看見他的眼淚從黝黑的面頰上滾落下來。
此情此景讓海倫也十分動情。多年后回憶起當日場景,她寫道:“這是一個中國人在流眼淚,好像送別他最親近的親戚。這是中美友誼的根基?!?/p>
在那一刻,海倫立下心愿:決不做任何損害中美人民之間友誼的事。